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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??戚尋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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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0章 ??戚尋箏

麒麟臺上宮燈十裏, 今日是興瑢帝趙福柔繼位的黃道吉日。天色晦暗,泛著幾許霧蒙蒙的銀灰色,史官們卻昧著良心在左史上寫“綺霧雲霞,五光十色”。

百官跪在丹墀之下, 口呼千歲萬歲, 正如往日對著趙福柔的母親元甍帝。在大順朝稱王的女人是誰, 對我來說並不重要。

宦娘總管拖長了聲音:“起——”

孔雀羽制成的宮扇緩緩移開, 新帝該露面了。然而那宮扇之後,何曾有錦衣華服的趙福柔?!

“這——”宦娘驚得鹿筋麈尾都扔了, “陛下!陛下吶?”

文武百官亦驚詫不已,令人四下搜尋趙福柔。

“快!傳淩煙閣緹騎!九五之尊不知所蹤!”

“封鎖宮城!快!”

“登基大典上丟了陛下,這是不祥之兆啊!”

我往孔雀羽宮扇後看去,那裏有金碧輝煌的龍鳳寶座,鐫刻了煙草祥雲, 紫氣東來。它意味著人世間最尊崇的地位。不知有多少人為了這王座機關算盡,陰謀陽謀。

我與尋嫣對視一眼,同時解刀往鎏金寶座上走去,尋嫣套著紫晶戒指的玉指掀開雲紋鮫綃簾, 簾後空空如也。

尋嫣眉心一蹙:“查。”

半個時候後, 寢宮的總管審遍了灑掃侍奉的小宦娘,得到一個荒唐得不能再荒唐的消息:在登基大典之前, 陛下說出宮隨便走走, 卻一去不返。

尋嫣唯恐再生事端, 當機立斷令人封鎖了鄞都城,明察暗訪, 搜尋興瑢帝的下落。興瑢帝性情怯懦, 不擅功夫, 想來不會難尋,豈料尋了三天三夜,仍舊不見蹤影。

趙福柔去了何處呢?

忽憶及許久之前,趙福柔曾在重重宮闕中賭氣地說:“哎,當帝姬一點也不好,我不是趙福柔,我是趙惜惜!”

我眸光一凜,擡手牽過一匹暗夜五花馬:“駕!”

醉歡二話不說,策馬跟上:“你去哪裏?”

我順著朔風回首,輕聲道:“我猜到她的下落了。”

兩個時辰後,我們在鄞都城外的官道上追到了一襲布衣的趙福柔。彼時夏意漸濃,淺金的光穿過雲層,催離鄉的雁重歸故裏。

趙福柔牽著一匹瘦瘦的小毛驢兒,哼著歌兒往南走。她換下了錦衣玉釵,披著尋常姑娘穿的嫩青布衣,足踏平地軟鞋。她的青絲斜斜挽作尋常的鵝梨髻兒,倘若不說,誰能把眼前的鄉野丫頭認作當今聖上?

“正月裏打新春兒,寡夫在房中口問心兒,寡夫年長三十二,嘞個呀咿兒呦,一十七歲過了門兒……”

……這唱的還是《小寡夫上墳》。

我寂寂片刻,下馬行禮道:“臣女參見陛下!”

醉歡亦行禮道:“今日是陛下登基的良辰吉日,還請陛下即刻回宮!”

趙福柔摸了摸小毛驢,搖頭道:“我不會再回去了。”

醉歡走近幾步:“陛下!陛下三思!”

“鄞都不是我該留的地方,我留在這裏,只是個笑話。”她又松散伸了個懶腰,圓圓的眼眸清澈如露珠,“我不通文墨,不懂朝政,連奏折上的字兒都認不全,我坐在丹墀上,有什麽用呢?”

醉歡恭秉道:“陛下乃是趙氏後裔,只要陛下穩坐朝堂,便可安定大順江山。”

“我就是一個廢物,江山安不安定,與我什麽相幹?”趙福柔道,“既然除了我,趙家的人都死絕了,那一切由我說了算——我要走了,這江山你們誰愛坐誰坐。”

醉歡道:“便只是留下安享富貴,陛下也不願嗎?”

煙柳旁有迎春葳蕤,鵝黃的碎花映得人滿目絢燃。趙福柔隨手摘一朵迎春挼在指間,笑道:“我呀,跟著海閣老學了這恁久,甚麽史策掌故都不曾學會,只學會了八個字‘德不配位,必有災殃’,我不配這九五之尊,早晚有災殃降臨!罷、罷、罷,富貴非吾願,不如早還鄉!我照舊回木樨鎮養螃蟹去!”

她言至此,我與醉歡不肯再勸,目送趙福柔噠噠噠騎著小毛驢回水鄉,直到她淺青色的身影被萬重山巒遮掩。

燭香滿夜,明月半墻。

我在你住的臥房裏怔然許久,一燈如豆照著畫壁,我狹長的身影照舊形影單只。我忽然想起往日你看我的眼神,你分明是有些怕我的,卻又無比倔強,不肯露怯,那眼神水盈盈仿佛盛著月華。

隨手翻開榻上的象牙瓷暗花隱囊(1),竟翻到了一幅繡品,想來是你往日閑來無事繡的。

絹帛上的女子睡得很沈,青絲掩面,如歸虛境。

正是我。

與往常的我不同,畫上的我消弭滿身戾氣,腰不配長刀,肩不倚連弩,就連指尖的銀甲暗器也悉數不見,只穿一襲琉璃光澤的十襇八寶裙,渾身透著柔和的光。

我的五官纖毫畢現,栩栩如生。只看上一眼,便認得出是我。

而絹帛的一角,則以銀灰的絲線繡了兩行詩句——誰家今夜扁舟子,何處相思明月樓。

相思深處,無法紓解,我便令人擡上好幾壇紹興美酒,一壁喝酒,一壁想著你。

眼下你在西域,對著一望無際的黃沙,過得可好?

屬下安縷勸道:“明兒還要上朝,高媛莫要貪杯。依下官看,樓蘭受制於我們,敵弱我強,誰都知道主君是您的命,她們未必真的敢動主君。”

我望著指尖海棠色的酒液:“等一切都結束,我想帶他回蜀中。”

安縷蹙眉道:“高媛是開國名臣,合該穩坐朝堂之人,受百世香火,萬人瞻仰,怎能……”

我輕嘆道:“富貴非吾願,不如早還鄉。”

有個侍奉酒饌的百戶著實不知天高地厚,湊上來討巧道:“高媛何須發愁,您已經有了這滔天的權勢,何愁沒有美人兒在旁服侍呢!男人吶,脫了衣裳都一樣,沒什麽分別。”

安縷察覺不對,斥道:“放肆!”

豈料這小百戶吃酒吃醉了,涎著臉笑道:“來日把主君從那韃子堆兒裏救出來,他沒被人睡便罷了;倘若他被韃子弄過,高媛不必動氣,屬下親自了結了他,不給高媛丟人。讓他啊,生是您的人,死是你的……”

眼看她說出的話觸我逆鱗,安縷毫不客氣地一盞烈酒潑在她身上:“灌了黃湯,還不管好自個兒的舌頭!”

好在最後一句話,小百戶終究沒能說個完整,因為我手握的琳瑯水浪紋佩刀徑直刺入她胸前。

安縷見怪不怪,只上前給我添酒,輕聲勸慰:“高媛……”

濃稠的血綻滿銀白的一鬥珠氍毹,我吃著酒向丫鬟們使了個眼色,她們便無聲無息地過來將屍體料理了。

此刻房中無聲無息,三十來個貼身下屬都不敢言語,唯有江浸月和安縷敢小聲兒勸我。我隨手抿去唇角沾的血跡,淡淡道:“這一劫後,無論主君的身子如何,他都是你們的主君,知道了嗎?”

“屬下遵旨。”

下半夜月明星稀,有丫鬟前來送密函,道是地牢裏的樓蘭俘虜肯招供了。我匆匆穿上件玄霞紫廣袖披風,散著長發往地牢走去。

自從與你互通心意後,我便不再如往常般濫用酷刑,唯恐損了陰鷙。每當犯人不肯招供,我便令人把她們關在晦暗無光的地牢裏,等待時光一絲一絲地吞噬她們。漸漸地,我發覺晦暗的絕望其實比一切痛楚都可怕,它讓人感覺到徹骨的孤獨。

丫鬟點起燈,那樓蘭女子登時閉目:“水……不……”

我久久凝望她:“你肯招了?”

樓蘭女子囫圇吞下幾口水後,喑啞著喉嚨道:“是,是!你想知道什麽,我都告訴你!徐鶴之不僅沒有死,他還被右殺貴人封為閼氏……右殺貴人不肯成為帝姬,一來是敬佩亡故的前帝姬是樓蘭的蓋世英雄,二來,右殺貴人知道樓蘭氣數將盡,眼下什麽帝姬不帝姬,都是空話。”

我給捧燈的丫鬟比了個手勢,丫鬟頷首,竟將這樓蘭女子的束縛鐵鏈解開。

她不可置信地摔倒在地,滿面狼藉:“你……”

我輕聲吐出四個字:“我放你走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我放你走。”

樓蘭女子吐出半口血汙來,她跌跌撞撞地起身,絕處逢生,半是驚詫半是狂喜。

我背對著她,指尖細細把玩一柄銀蛇尾短匕首:“回去告訴你的右殺貴人,我要她把我的郎君完璧歸趙。倘若她順我得意,來日樓蘭大禍,我自有法子留她一命。倘若她不順我得意,”我輕輕撥開匕首繁覆的短鞘,淩厲寒光照在地牢中,“我戚尋箏誅她九族。”

幾日後,尋嫣約我在太白樓吃酒,我本以為是個小宴,穿著常服便去了。待坐到了席上,發覺醉歡、娉婷、畫屏等人都在,顯然是有要事相商。

我面不改色坐下,以機關右手夾了筷鹿肉吃:“喲,諸位姐妹都在呢?”

醉歡給我倒了盞酒:“坐。”

我飲了酒,望向尋嫣:“你尋我來做什麽?”

今日尋嫣穿了身淡金絲帛長襖,紗內夾層裏以金線繡出祥雲牡丹,襖上配的是珍珠白雲肩,雲肩左右各垂下幾縷南珠流蘇,她梳的是翻雲髻,金簪如錦,越發顯得儀態萬千。尋嫣身後的一對侍姬,名喚煙羅、瓊枝者,一個捧著她的佩劍,一個捧著一卷文書。

尋嫣攏袖淡淡道:“今日午時,我令史官昭告天下,興瑢帝歿了。”

我把玩著紫檀雕筷:“最後一個姓趙的也跑了,咱們找誰當皇帝呢?”

“不妥。”畫屏輕蹙蛾眉,“醉歡,你讓人把興瑢帝從江南找回來吧。江山易姓,著實狹險。”

我給畫屏夾了筷海棠鰣魚:“行了,別逼這位螃蟹皇帝了。她跑了就跑了吧,我們再想別的招兒。”

醉歡深以為然:“我也這麽覺得。”

在太白樓的雅間中,我和這些幾經歷練的年輕姑娘面面相覷,恍然意識到大順朝氣數已盡,天下的重擔即將壓在我們肩頭。

而開國帝王,也即將出自我等幾人間。

卻是我最先打破沈寂:“我們當眾,誰稱帝,誰稱臣呢?”

尋嫣穩穩起身,從煙羅手中接過金錯刀,目光炯炯。

我戲謔道:“你這是要做什麽?把我們全殺了?”

尋嫣:“……”

尋嫣的眸光落在金錯刀上,這一柄刀,刀銘“天下”,是戚香鯉親自賜給她的。我不知道這一刻,嫡姐想到了什麽,但我可以斷定,她的喜怒哀樂,總與天下蒼生有關。

即便實在這千鈞一發之際,娉婷照舊是那般從容的模樣:“眼下,我們彼此勢均力敵。尋嫣是淩煙閣主,尋箏有蜀中勢力,畫屏統領國子監,醉歡手握契北軍,”她沈吟須臾,耳上明月珰紋絲不動,鍍給清雋面孔一層光華,“倘若我等內鬥起來,中原免不了一場浩劫。”

娉婷說得是。可天下女子醉心權勢,我卻無心於此,我只想帶著心愛的公子回蜀中、釀花雕,看三秋桂子、十裏荷香。

我道:“不若如何,咱們立一個君子協議。不權謀,不內鬥,不禍亂天下,不牽連萬民。至於誰稱帝——”

嫡姐擡眸看我:“嗯?”

我打了個響指,朗聲笑道:“誰先拿到傳國玉璽,誰稱帝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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